“哥、四哥！”

他回头望去，看见小弟抱着布娃娃，找不到父亲便哭噎着来找他，边跑边咳。

先天不良后天失调，这孩子恐怕到死都带着病根，想想这全是那个晚归的不肖子孙惹出来的好事。

“怎么出来了？天凉，回房里歇着吧！”他摸摸小弟直凑过来的脑袋瓜。

出生至今，家里终于出现比他还小的玩意了，感觉总是新鲜。

“四哥，干爹还没有回来吗？”小弟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不用通心也知道他在想爸爸。

“他因为做了太多天才事，被一群庸人给羁着不放。”

小弟困惑地望着他，还不明白什么是贤人遭忌，他又摸摸小弟的头。

“四哥在等干爹吗？”

他在小弟面前弯起属于兄长的微笑：“不是，我在看星星。”

小弟吃力地在他身旁坐稳，跟着抬头仰望满天星斗，由衷赞叹浩繁银河。

“四哥为什么喜欢星星？”

他拈了拈颈边的小发束：“为什么呢？我想想⋯⋯嗯，一个人在，总是习惯抬头望。”

“四哥寂寞的时候，都是星星陪你？”

“小恩，偷偷跟你说，我曾有一颗星星，整颗都是我的呢！”

“哇，四哥好厉害！我可以看四哥的星星吗？”

他享受着被崇拜的满足感，虽然那是个悲伤的故事。

即使他被迫喝下奈何桥那碗馊水，千年来生离死别都淡了大半，他却仍记得失去他，是多么地痛。

“抱歉，他不再是我的所有物。”

小弟难掩失落，以为没星星可看了，但其实那颗星就住在同一座山里。

他曾隔着篱笆听见丧家儿子奶声奶气地询问山上和他同年的陆家小老四，他却催促父亲归家。

想见却避着不见，以为星子和人儿，还是离得远点符合天道，最好一辈子都别遇上他。

他双眼猛地一阵抽痛，几乎看不见光，把小弟吓坏了。

“四哥，你怎么了？”

这时，山下传来丧家两老的惊呼：“阿娘喂，出草啰！”

他们放眼望去，林间亮起数以百计的火把，黯淡星空，公会法师举着“正天道”的大旗，浩浩荡荡地行军上山。

这个景象他预见千百回，是他今生关键的转折点之一，却比演算出的结果早了十年。

原本他打好如意算盘，就照公会的意思，逼迫父亲把异子交出去，如此一来，他这个冷血魔鬼就可顺理成章地被抛弃。

但这些年被捧在手心，安逸的环境加上被父亲那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性格给驯化，他没有再去验算。

现在的他不仅交不出哥哥们，也无法放开养不到半年的小弟那双发抖的小手。

“怎么回事？”

兄长们察觉骚动，赶来大门，陆青枝把两个小的抱回门坎内，陆判铁青着脸，陆晴空脸色煞白。

“风声说，他们要『消灭』我们，替天行道。”

火光映照下，众人的阴影曳得老长，笼罩住古老的宅院。法师团全力突破林子防线，终于来到山头制高点。

带头的尉迟副会长，亲眼得见陆家门墙，好不得意，所谓传奇也不过尔尔。

“受死吧，妖魔！”

正当他要发动进攻的号令时，大风扬起，深林枝叶乱舞，青影幽然浮现，乍见以为是传闻中那名陆家飘泊千年的鬼魅，而细看却只是一名爱子心切的年轻父亲。

陆廷君手持碧青长剑，横在众人之前。他一现身，原本气焰嚣张的法师团好像被泼了盆冷水，声势畏缩不少。

尉迟副会长吓得大喝：“你不是在公会接受审判？”

“只要廷君不愿，你们不可能关得住我。”陆廷君摘下眼镜，平时柔和不过的双眸竟显得慑人心魄。“前辈们，请回吧，你们吓到我的宝贝了。”

“我告诉你，我们今天就要拿下陆家，你一个人，又能如何？”

陆廷君仰首凝望夜空，只道：“包子们，进屋去。”

身后响起孩子心急的呼唤，他却没有回头望，两指凌空划出押上性命的法咒。

除非他死，否则没人得越雷池一步。

“我一人足矣。”他垂眸，向众数举剑，“吾乃陆家风水师。”

所以，无敌。

一夜血战，法师团不是横倒在山头，就是逃着滚下山，唯一仍撑着剑摇晃站着的青衣男子，就是他们父亲。

那微微佝偻的身影，映着东方升起的晨光，看来格外高大，宛若古时歌颂的英雄人物。

陆老三终于以强大的风压冲破义父立下的防护网，五个小孩，大的抱小的，急奔过去，迎来男人柔和的目光。

林径传来车轮声响，不是敌方援军，而是丧家两老拉着木头推车，欢喜来捡尸。

结果他们从山下爬到山上，每个穿道袍的家伙都还有气，扼腕非常。

“阿君，怎么没人死？害我们连夜打了好多棺木！”

“伯父姨母，真抱歉⋯⋯”陆廷君笑了笑，随即倒在大儿子怀中。

“干爹！”

老么大哭，老三跟着哭了，老大边哭边为全身浴血的义父包扎，老二哽着喉咙叫兄弟们安静点，而小老四只是静静挨着父亲臂膀。

丧家两老难得像个长辈，挺直背脊教训年轻的陆老爷子。

“阿君，你看你包仔哭得整笼澹漉漉！下一次就直接把囝仔打包款款走，毋免在意庄头安危，知呒！”

“知道了。”陆廷君乖巧地应道，又抱了抱他的孩子们。

兄弟们哭成一片，只有陆祈安睁着眼，知道这片安心的泪水来得太早，但陆廷君却伸手覆住他那双眼，不让他去看未来的喜悲。

公会对陆家这一役，道界大震，早知道陆家道士见鬼地强悍，没想到强得如此变态。要是等那些异子长大成人，羽翼齐了，那还得了？

于是公会会长张天师代道界向陆家发出协议。

至于那份协议是出自张会长个人意愿还是因他妻儿被胁持而盖印，没人真正清楚。

对方在文中表示，他们也不是想要赶尽杀绝，只要陆家交出下一代传人到公会为质，去姓改名、烙下囚印、签下命契，就保证再也不会对陆家出手。

这个协议好像公会才是打胜仗的那方，对陆家大大让利，然而那群大白痴错估关键的重点：陆家的小老四不只是宝贝，是宝贝中的宝贝，他非人的哥哥们愿意为了他，出手灭了这个白目人间。

可惜父亲不同意。

“不退的话，接下来会打很久的仗。我不会输，但你们再也无法正常生活，随时得提防道者的恶意。”

“对呀，哥哥们不用担心祈安，祈安会好好的。”陆祈安坐在父亲膝头，甜甜地露出笑。

陆廷君按住小老四的脑袋，他们父子通常只要一记眼神就能意会，但有时想法却完全相背。

“我会离开这里。祈安，就麻烦你照顾哥哥弟弟了。”

“爸爸！”长子们齐声大喊。

陆青枝最早跟在义父身边，知道这个家有多不容易。

“廷君，你可是努力那么久才终于不用飘泊，人类短寿，你还有多少个二十年可以去流浪？”

陆判直接骂道：“你是白痴吗？”

陆晴空拉住义父的手，悲伤地问：“干爹，您不在，我们该怎么办？”

小老么病了在睡，不然容易受惊的他面对这天大的坏消息，早就哭成一团。

“宝贝，你们都是长在我心上的肉，我好舍不得与你们分开，可是我更舍不得看着你们死去。命中的劫数如果避无可避，我所能做的就是换取时间，让你们长大成人。”

陆廷君抱着沉默的小老四离座蹲下，伸手往孩子们招招。

“包子们来，给爸爸抱一抱。”

因为三个哥哥紧挨着父亲不放，陆祈安被迫跟着埋进父亲怀里。

他紧闭着眼，反正睁着也没用，他们父子的缘分就于今夜戛然结束。

陆廷君好不容易哄睡长子们，他们要是改变心意决心连手把义父囚禁起来再将公会打爆，他可没把握拦得住两神一鬼。

他拎着布包来到大门，初一无月，门埕星辉满地，还有一袭朦胧青影，以及在门坎半昏睡着的小老四。

陆廷君每次见到青影，无论嘻笑怒骂，总是那么地美。

青影戏谑地说：“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你欲选择的路，但没有父亲会舍弃孩子。”陆廷君拉过孩子的手，按上他心口。“我只怕我不在你身边，你会做出无可挽回的决定。你是无与伦比的大道者，轻易就能舍弃自身。”

青影从星夜下走来，和稚幼的肉身两相重迭，不再是嘻笑的模样，神色无比温柔，仿佛慈悲的神像。陆廷君以为，这才是他真实的模样。

陆祈安拉住父亲的手，脸颊在他指尖蹭了蹭。

“爹爹，你失去的一切，等我长大都会为你尽数讨回。我不会活太长，忍一忍，你很快就能回来了。”

他的宽慰反倒让陆廷君悲伤决堤，泪如雨下。

他不待见眼泪，催促着：“夜不见路，趁风清星亮，你走吧！”

“祈安，答应我，等爸爸回来好吗？”

他没有应下承诺，他的命从来没有失而复得这回事。

陆廷君拎起行囊，走向大雾的夜。那身削瘦的轮廓被雾水模糊起来，仿佛这人只是无常世间的一场美梦。

他没有出声呼唤，父亲仍频频回头望，不舍地叮嘱包子要乖、老四要乖。

一直到彼此再也望不见。

父亲走后，他的兄长们彻底崩溃了三天，小弟也跟着哭了三天，仿佛日头不再从东方升起。

失去睡觉修行的好伙伴，他整个人发懒无力，这要死不活的表现让兄长们看得心怜，连走过主卧房都特别放轻脚步，把他当成易碎的瓷娃娃，但他只是个没心没肺的小骗子。

他拨了拨胸前发黑的松软线头，几乎就要消失。自那夜别离之后，再也感知不到父亲的消息，父子俩从此断了亲缘。

但他睡一睡再看，赫然发现多长出一条金线，稳稳地扎在胸前，凭这坚韧的程度，估算有千年的缘分。

他拉着线下床，赤足走出陆家大门，穿过幽林来到半山腰，望见棺材铺人家，远远地，听见孩子求救的哭声。

那哭声直直传进他胸口，跟着麻麻作疼。他毫不犹豫地奔向前去，手中现出碧青长剑，踏地跃起，一剑劈开棺盖。

尸王张牙舞爪而出，他低身收势，再横剑直取它头颅。电光石火间胜负已决。

他顶着整身腥臭的尸水，微微喘息，已经许久没有如此躁进过，好像他深藏的宝贝差点被夺走，无法保有理智。他踮起脚尖，趴上棺头确认一二，好在宝贝还在。

棺中的男孩闭紧眼，好比沉睡千年的美人，他忍不住看了又看，伸手摸了摸，直到对方睁开眼。

“你是谁？”

“祈安，陆祈安。”

那孩子看着他，原本惊悸未定的浑黑眼珠双双亮起，宛如夜空的明星。

“我是丧门。”

“我知道。”他灿烂笑起，一如千年前，从未改变。

每当他寂寞的时候，就会看见星星。